一直到疼痛感从头上散去,我伸展开身躯,然后翻仰过来,抽几张纸巾擦掉额头上的汗水。
天花板上裸露的电线横横竖竖,像是蛛丝一样。那只圆形吊灯的线路出了问题,即使关了,也贴着白色、不能照亮外围的光。我集中精力望着那片白色,伸手把调频收音机打开,想保持清醒。
“附近大约16千米,因车流量集中发生交通堵塞,要通过这个拥堵点大概需要10分钟,接下来其他的高速公路的情况通知……”播报员的声音在沙中挣扎。
(资料图)
我拿出床头柜中的止痛药,扣开锡箔纸,滋滋的声音就像碾碎甲壳类昆虫一样。两粒冰冷的药片搭在舌上,我直接就着口水咽下。
五岁,或者是三岁的时候——细枝末节隐没在记忆的叶丛间,总之,据我父母说,我在一天晚上突然发起高烧,起初哇哇地哭个不停,后来哭的声音也没有了。母亲一边用冷水毛巾换面覆在我头上,一边把水银体温计夹在我腋窝里。父亲看见水银柱往四十上面还冒了几格后,只穿着拖鞋,一路跑着,把我背到社区的诊所里。
但我完全没有那场急救的印象,记忆中的双眼前,只晃过漆黑的夜晚、小区里公交车站蓝色的棚顶,和一只掉落在地上、散发着闪耀白光的灯泡——三种颜色就像被击碎的车窗玻璃那样夹杂在一起,不知是不是在三途川游荡的意识捕捉到的。
奇迹地活下来后,我察觉到大人们欣喜的神情,就顺势求她们给我买小区烘焙店里最贵的那一款蛋糕吃——只是口感比一般的蛋糕要好,就像浓稠的牛奶一样,味道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大约两周后的一天,我正坐在窗前用磨棒修指甲,雨点扑打白杨树宽大的叶片,一只天牛倒勾在枝条末端,我等待着它失足的一刻。在那毫无预兆的情形下,将困扰我十余年的神经性头痛第一次发作了,印证我那晚被招揽死灵的神盯上,打下了猩红色的烙印:在后脑勺那里凹陷进去,在那个似乎是小脑和脑干结合的地方,像是被人剜去了一块,疼痛感从那里生起,像是扎满棘刺的蔷薇藤,沿着神经、脊柱向外蔓延。
不管是阳光、天空还是坚实的水泥地面,全都被那铺满锯齿的藤条扭转、搅碎,随着心跳摇晃,就像缠满在蜘蛛网上的无数小蜜蜂。我在疼痛感和构成这世界的物质碎屑的海洋里漂流,理智永远和我玩鬼捉人的游戏,躲藏在某个碎屑的后面,我能感受到它,但伸出手时,它即凭借灵巧的身法逃脱,这时我嘴里会生出甜苦结合的奇怪感觉,紧紧联系向某年春天吮吸迎春花末端的味道。
“下面紧急插播一条突发事故新闻,位于……”
头疼又开始加剧了,我在床上竭力蜷缩成一团,两只手用力撕扯棉被,同时我把左手大拇指伸进嘴里,用力地咬它。泡沫沾在外面,郁金香的图案变得湿漉漉的。
我想发泄这般疼痛,想在房间里像疯子一样狂奔,把挂钟、电视屏幕和开水瓶全部在地上砸个稀巴烂,然后在房间正中央表演后空翻和倒立,再重重地摔在地板上,用身体其他部位的疼痛迫使我丧失行动能力——这是以前我常会做的事。
我伸手向床头柜,触见了冰冷的蜡烛,它表面还残留着凝固的蜡泪,摸起来像老树枯枝。我翻出打火机,把它点燃。
火光亮起,我即感觉被温暖包围。我联想到影片里常用的转场方式:火柴磷头的摩擦声划破一片漆黑,落在一只白净的蜡烛上,火光扩散开,映照出环境的各种细节,还有古老故事讲述者的脸庞。
她也醒了,一边揉眼睛,一边在轻声咕咕隆隆地说什么。
墙壁上似乎有一道松散的影子,那是她的长发,又有点像是两片窗帘,在夜风里漂浮。
烛火摇曳、摇曳、摇曳,我的心跳渐渐落在那节拍上。
在身遭旋转、刺痛我的世界碎片像是雨滴落下,水潭软塌塌地缝合在一起,一切都流淌回正常的位置,头疼消失了。
“怎么了?”她笑着问,然后揉揉眼睛,任长发披在手背上。
我的鼻子有些酸了,清了清嗓子,一时想不到能对她说什么。
我不想对她诉苦,对她说漫长的黑夜和头疼让我难以忍受,她是个心思柔弱的人,这会搅得她心情不好。
“窗外这样黑,感觉很晚了啊,现在几点了?”她问。
“不知道呢。”
“怎么,难不成还怕黑睡不着吗?”她装模作样地用食指侧和大拇指支柱下巴。
“差不多算是吧,看见你就安心了。”我转过身子,扯过抱着垫着下巴,这样可以更方便地看她。睡衣前的三颗扣子散了,我不能让她看见这邋遢样子,悄悄地给扣上。
“哎呀呀,什么啊,本来是笑话你的,弄得人怪不好意思的。”她甩甩袖子,撇撇嘴,假作出嫌弃我话语的表情。
“看看是几点啊,时间,时间,还有手表和钟,多好的发明,几个数字就能让人把黑夜摸透,升起的太阳就在眼前似的。”她说。
“升起的太阳就在眼前似的……”
“嗯?”
“知道黑夜余下的长度,知道自己睡眠所允许的最大长度,反倒会让人觉得着急,更难睡着了,所以一般晚上我是不看时间的。”
“这样吗……”
沉默一阵后,又是她率先说:“倒让我想起来自己很小的时日,也是常在夜里睡不着……我还记得那会儿母亲守在我窗边,轻轻唱歌哄我睡。哎呀,当时我住的房子可大了,只要我晚上说声怕黑,就有人来点燃灯座上一列蜡烛,照得眼睛晃晃的。”
她的双眼闭上了,火光的映下我没注意她嘴的变化,但我听见很细很细的一缕吟唱。
“嗯,我记得旋律大概是这样子……想听听吗?”
“我想听听。”
“唔,那可不行,你想听我就给你唱,也太便宜你了。”
“求求你啦,妹红大小姐。”
她便把右手按在喉前,继续闭着眼睛吟唱,长长的睫毛如同一缕月华:
永啼鳥が、啼いている
夜を背負って、哭いている
流す涙が、海となり
いつか月を照らし出す
那首歌描绘的是一个受到诅咒的人,一个为了索求血债的偿还而犯下罪恶的人,她被迫用渺小的身躯承载无尽的时间。我也闭上眼睛,仿佛看见她在广袤的大地上徘徊,看见她站在湖泊边、皑皑白雪中、幽深的竹林里,头顶悬着一轮巨大的月亮,外部世界抽象作一只巨大毛笔在画卷上描出的宽厚的连绵不绝的黑色——相比之下,我这在楼宇中安身的短命的人,犯了头痛就要大闹一场似的,显尽无病呻吟的丑态。
最终,我心中的烦躁和痛苦都剥落下了,只有淡淡的忧伤。
我睁开眼,烛火摇曳照亮她的脸。
如果要说在这晦暗繁杂的世界上,有什么明亮而确切的美,那便只有她了。
我觉得,自己可以把所有卑劣的愿望返还给这世界,心中留存的所有光明都留给火娥。
听着她细微的歌声,倦意渐渐袭上来,我一口气吹灭了蜡烛,平静地接受黑暗。
那根蜡烛,是我半年前从另外一个小区的便利店里买到的。那几天电路整修,小区楼宇看过去尽是黑色的几何体。我回到家里,才发现手电筒一直忘了充电,我跑去小区便利店里,店主告诉我蜡烛早就卖光了。于是我冒险跑到隔壁区块去找,最终只淘到半截老蜡烛,老板(是个金色长发的女孩,她说他爸爸跑出去打牌了,就帮忙看店)从一只木箱子里翻出来,原本外面是有一圈雕花树皮套着的,我还以为是什么古木雕。
一百年前,上层安排了一位负有盛名的设计师(名字是很难记的一长串,我只记得发音使我联想到生长在海边的椰树),请他来规划本片城区,设计师十分看中这项工作,打算把它建造成代表自己最高成就的东西,如同巴塞罗那之瑟达,圣家族大教堂之于高迪,流水别墅之于赖特。据说他花了两年时间考详细考察了本地地层结构,二十年时间设计建筑外形(多达一百三十种)、城市功能分区道路交通和水电系统,还花五年时间钻研一种名为月烯的新型材料在建筑中的运用,他所做的设计图纸堆砌成山又如同天数,其中无数精妙的想法与设计只有他亲手栽培出的学徒才能略知一二。设计师从精力充沛的青年一直做到面具沧桑、发掺白丝的老人,天才的设计耗尽了他的才华与精力,据说在助手帮助下画完最后一张图纸的那晚,他提起笔长叹了一声,结束了,之后便僵直在座位上,陷入永远的沉睡。
但这只是传说之一,在其他传说里,这个设计师是被塑造出来承受骂名的替罪羊,据说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建造图纸中的一项数据统一多出了一个零,于是,工人们按照数据和图纸开始建造,花费了比预计中再加上一个零的时间,创造出了这多出了一个零的住宅区。没人能准确说明这个零的运作机理,它依附在层数上,我们就能看到直入云天的大厦;有的被风挂断了,像是被啃食一半的法棍;它依附在路灯数目上,便出现一大片耀眼的棚顶它依附在路口数上,那地方便如蜘蛛网一般散开,建筑又堆挤在一起,像是经由万花筒变化。每天都有人在其中迷失方向,被这神出鬼没的数字弄得忘了归所、忘了自己是谁,变成有家无归的流浪者。
只需要一时的失神,或是在没有指示牌的十字路口打个踉跄,我就可能加入迷失、流浪的队伍。所以在这无穷尽的钢铁森林里,我再也没找到那家卖给我蜡烛的店铺。我把火娥视为那幽灵之零赠与我的礼物。
港口的天空是灰黄色的,因为这里靠近边境。
入口进去,右手边是一间售票室,取票窗口被木板封住,密不透风。阻隔乘客和售票员的铁栏几近脱落,仅剩下三颗固定的螺钉。被遗弃的时光里,它似乎也沉入不知所以的梦境,忘记了自己为何物。铁栏由基部开始往下弯曲,直至贴在墙上,头端模拟苞芽的图案也钻进水泥面不足道的缝隙里,像是萎靡的爬山虎,表面生满褐色的病斑。小屋门也是杉木的(能看出是用某个废弃大衣柜的拉门改装的),上面用螺丝固定了一条插销,末端挂着一把黑色的锁。
小屋原先是全然废弃的,除了几块日渐腐朽的木板、挂着沙砾的蜘蛛网在光下摇晃,墙角的灰埋葬着一把黄铜色的钥匙,就再没有什么了。那时遇见风雨天,我还能躲进去,沙土和雨滴砸在外墙壁上,莎啦啦地响,让人觉得舒服、安心。但五年前有个老头子住了进来,他做了这道大门,还用木板把窗户封上。他永远不会应门,只有中午的一段时间在外面,还总神经质地要把门锁上,强调那是他的私人空间。
老人今天也在港口边抽烟,他仰起头吐出烟雾的时候,眼睛总会眯起来,像是在凝望那灰黄色云朵后面、想象里无比刺眼的太阳。
“老爷子,有航船的消息吗?”
“快了、快了。”
“你每次都这么说。”
“你看那波浪,不会错的。”他指着散发成十字状的光芒碎屑说,“完整的圆弧,夹杂在自然式的潮汐纹路里,那就是路过渡轮的尾迹,我一辈子都记得,不会错的。”他趴在铁栏杆上,其下的铁丝网编织成许多菱形,他的膝盖抵进空隙里。
老头是个长相粗粝的家伙,脸面因为长期日照染得很红,白色的络腮胡子打理得不是很好,从黄色的绿色的染迹都能判断他最近伙食质量如何。他最爱穿的是一件蓝色的(水手衫),两只袖子撸到关节处,露出粗壮的手臂,茂盛的汗毛像是原始森林,我看到总会不禁觉得恶心。
他说自己原先一艘航船的驾驶员,出了事故(每次我想询问详情,他都会把话题转到别处去)以后就被迫在这里生活,但他时刻相恋的都是在船上航行的日子,想恋那刺眼的阳光和遥远航路上所见的景色,所以他就住在这里,等待有朝一日海岸那边的大船修好,航线恢复往日生机,他就能第一时间再次穿上那制服,把工作证件别在左胸前的口袋上,踏进那有一堆滴滴哒哒响的仪器的驾驶室里(他描述时,我总会联想到《百年孤独》里钟表铺的自杀场景,滴滴答答,血流淌在洗手瓢里)。
“船会来的,我知道的,我能感觉到的,大海在一点点恢复活力,虽然很慢——这就是航行多年缔结下的关系,是我们独有的魔法。”他说这话的时候,很自豪地把胸膛挺起来。
“到时候我可以免费给你提供一个位置,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当然会愿意的啊,哈哈哈哈……”
此外他还有许多故事,最爱讲的就是在航行途中遭遇海盗,船员们在他的指挥下奋起抵抗之类的,有一回当时他花了好几个下午才讲完。因为他每讲十几分钟都会忍不住跑到一边去抽烟(大多是他在马路边捡的烟头),抽着抽着就忘了自己是要干什么,把我晾在一边。我也不太想听他说话,会偷偷跑到港口最远的角落去,倚靠着一根方形的石柱子呆望那茫茫沙漠,一下午就这么过去。
他在这篇故事里起到的作用并不是太多,我还是尽量控制篇幅吧。
港口站台是一大片灰色的水泥面,敷得并不是很平整,经常有大风从外面的沙漠吹过来,掀起一阵灰色的沙雾。飞上站台的沙砾会堆积在凹陷处,斜着看过去就像闪光的水塘,潮水退去后在礁石上留下的痕迹。
港暗西北方向大约一百米处,有一群突出的礁石,一块在上两块在下,中间能看见明显的分界,说明是相互独立的,就像“磊”这个字一样,强风每日从下方两块石头的间隙吹过去,总让人担心它会坍塌。
我几次想要徒步走过去,去贴近了看看它。但那片沙漠太过松散,轻轻踩下,整只小腿都会陷进去,沙子钻进鞋袜的缝隙里,弄得很脏。那老爷子也警告我不要冒险,不要在船回来前就把命丢了。
站外的沙漠很平坦,除了偶尔几块礁石空无一物,所以,遥远的视距和我们凝望的行为似乎都没有太大的意义——只有蒙着灰黄色的模糊形状罢了,像是一张纸、一片舞台背景吊在那里。到晚上,空气和颜色都冷却下来,抬起头却能看见星星,比城市里要多,但也只是零散的几颗。
有天我突发奇想,把床褥和被单带过来,铺在水泥站台上,晚上吃两碗泡面就仰天睡下。
沙漠和天空衔接的地方有一道银灰色的光晕,可能是遥远的城市的灯光,星星从那里冒出来,像是被那光施了飞翔魔法的沙砾。
我就那样躺了一晚上,看那些隐约的几何轮廓运行到港口棚顶后面去。但那并不是愉快的经历,外面的沙砾不断被吹进来,像是有人拿砂纸在我脸上摩擦。十一点之后温度骤然下降,我把外衣都穿上,还是冻得发抖。我跑去小屋门前,想叫老头收留我,他自然是没回应的。
我只有假期才来这里,从居所乘地铁要将近一小时。
我可以在这里待上一天,不会遇见除那老头以外的任何一个人,因为这里靠近边境。
自我发现这个地方以来,已经过了十七年,我也从来没见过什么航船,但是这里是它唯一可能出现的处所。
港口后面不远就是一条公路,路旁有一座绿色塑料顶的公交候车小站,小站里有两条座椅、饮水机和一台自动售贩机。我在站台上眺望累了,就会到这里买泡面和火腿肠(各种口味来回切换,如果觉得腻了就改善伙食,买卤鸡腿和茶草饮料),从饮水机接来热水,一边吃着热气腾腾的泡面,一边坐在椅子上看不时飞驰过的车辆,是很惬意的事情。
港口边偶尔会出现一只流浪猫,身体是白色,尾巴则从根部开始染上黑,很有意思。或许是住在附近垃圾场的,心情好会散步过来。它喜欢往各种狭窄幽暗的角落里钻,把那里栖息的蜘蛛、壁虎赶出来,当做玩具欺弄。它在我吃饭时喜欢凑过来,拱起腰蹭我的小腿,我喂便下一小节火腿肠给它,久了,便熟识了。
我伸手摸向客厅灯开关,果然还是没来电。
我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和那半截蜡烛——都是刚刚费了老大力气,去隔壁小区的便利店买的。我按下开关,尝试把火苗接在枯黑的烛芯上。
棉芯放出几串烟花似的火星,我即刻把打火机的按钮松了,蜡烛没有被点燃,其间飘出一缕烟,抚在我的鼻尖上。烟闻起来不是焦煳味,而是一股异香。我的身体生起震颤,在被黑暗和视细胞缭乱的彩色点填补的空间里,我看见漫开的白色花簇。
我当即再次按下开关,把火苗对向渐隐没的那团橙红色,把它浸润。这一回我有意停留一段时间,沁人心脾的味道持续飘出来,恰如花一般。棉芯旁的蜡融化做液体,流淌到掌心上,有些炽热。那时候我就有了感触,觉得这蜡泪的温度里蕴含着难以言表的生命的变体,这样任其流逝让人惋惜。于是我松开按钮,黑暗再次把火焰吞没,像是奔涌来的海水。
第三次,我借着打火机的光摸索进卧室,将蜡烛端正地摆放在书桌上,以免蜡泪流走,然后我从抽屉里翻出剪刀,把原本如枯枝般蟠扎在外的棉芯截断,免得火烧得过于旺盛。我又一次把火焰牵过去,火是竖直往上飘舞的,紧紧贴住我的大拇指,窗外又有微风让它偏离,感觉很烫。我一直坚持到难以忍受的程度,才最终松开。
火焰这次终于被播种在蜡烛上了,渺小的绿豆似的一粒,蓝色的焰像铁桶箍把橙红色的焰包裹着,它以极高的频率颤抖、颤抖,红艳的部分开始扩大,把蓝焰挤向顶尖。接着烛火里出现了难以想象的部分、银色的部分。
起初那银色就像木芙蓉的花苞:数条萼片向上由顿渐尖,末端又分成更加纤细的丝线,随着火焰舞动。火焰继续扩大,变成柳叶的形态,萼片之间的缝隙也渐渐扩张,最后散开——那些是被蝴蝶结绑成束的长发,它们微微浮动、蜷曲,如沉浸在大海中,我甚至能看见涌动、向上的气泡,裹入火中的气泡。发中央是个耀眼的女孩,她穿着华丽的长袍(花纹在火光里看来只有红白两色,云朵、带花的树枝和腾飞的鸟),眼恬静地闭着,她双臂环抱膝盖,身体蜷缩成子宫中婴儿的样子。棉芯紧接在并齐的双脚下,证实她不是我生出的幻觉,她是燃烧而生的景象。
她的身躯开始伸展,右腿仍和蜡芯牵连,竖立起来,左腿仍然蜷缩,被手抱着,长发也落下,和火焰基部相连。她的头颔着,像是终于觉察到外界的变化,颤动了一下,接着眼睛也张开了,带着好奇和忧郁的光,朝我和黑暗的房间呆望了一阵子。
“火……”我当时看呆了,听见惊叹的声音,还以为是身后站了什么人,将要回头才发觉是自己发出来的。
“你好!”我尝试朝这个小东西打招呼,她就像玻璃缸里受惊了的金鱼迅速晃了晃身子(发也如同飘逸的尾鳍),瞪大眼睛看着我。我说话掀起的气流飞过去,让烛火摇曳了一下——这种粗心的表现叫我很不好意思。
好在她尚处在梦醒的茫然里,并不在意这个。我们就这么相互看了很久,大概有十秒钟(对于蜡烛来说真是很久了)。她的神情才镇定下来,捋了捋自己的头发,咬咬嘴唇,对我说:
“嗯,你好。”
她的眼睛是赤红色的,很漂亮。
“那个……嗯……”
大概是平日里同人交流得太少了,我想用轻松的氛围把对话进行下去,嘴里说出的却是带有戏谑色彩的话:
“蜡烛精?”
真是把我愚笨的性格展现尽了。
她即捏紧了拳头,微微皱起眉头,仰面对我说:“我有名有姓,我是藤原氏的后人,给我放得尊重些呀!”
“啊,好,敢问藤原阁下尊姓大名呢?”
我沉浸在前所未有的惊奇感里,从脸颊到太阳穴的皮肤下的神经都像是夹了跳跳糖似的,噼里啪啦地发麻。我上半身所有肌肉都绷得紧紧的,脚尖勾住椅子前两脚,手臂抵住桌子边沿,害怕再制造出什么波动,打破我们共享的平静。
“藤原妹红。我叫藤原妹红。”
“妹红小姐——这么叫你可以吗?”烛火是那么娇弱、烛火是那么绮丽,半截了的蜡柱上部分被火光映得微微通透,下半部分沉浸在暗里,不及我虎口到食指尖的距离。
“嗯。”说话时,她把拳头捏紧又松开,微微掀起裙摆侧过身来看,像是在检查身体是否发生了意料外的变化(好比我们侧睡久了脸会微微肿起)。
“我叫铃仙1238。”
“好怪的名字哦,我还从来没听说过用四位数字做名的。”
“这是编号。”我说,“只是我们出生的时候被随机赋予,方便用来和重名的人区分。”
“1238。”
“换个叫法,换个啦。”
“那——三八!”
“这数字有骂人的意思……”她这名字叫得那么用力,我都怀疑她是故意的。
“那我叫你铃仙?但是,你的说法,这不是很多人都在用的名字吗,名字不是用来区分人的吗?”
“嗯,所以,说实话……”
“说实话?”
“这两个叫法我都不太喜欢。”
“那我要叫你什么好?”
“我也不知道。”
“真麻烦呀,自我介绍的环节就卡住了,这故事还要怎么进行下去。”妹红小姐摊开双臂,用右脚支撑住身体,在烛芯上环转了一圈,她的衣襟和长发鼓动开,外圈的火焰也相应变得圆润,像是花朵绽放开,“没有像样的名字,怎么不自己取个名字或者是外号,武侠故事里的人,不都喜欢这么干,学学嘛。”
“我想想……”听了她的话,我心里一阵颤抖,这个想法其实我很早前就有过,却一直觉得麻烦。面对着烛火,我忽然意识到(或是因为此前从来没有人对我提过这样的建议)只要这世上寥寥几个亲近我的人愿意改变方式称呼我,便也足够了。
我开始在这小屋中搜寻所有目之所见的符号,浮动的窗帘、折叠床和橱柜里堆叠的衣物、墙壁上悬挂的吉他和那幅《黑色与金色:散落的烟火》经过故障手法处理后的流水线工艺品……金色的,烛火默默地燃烧。
“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吧。”
“铃仙……就先这么叫你,现在是多少年,我问公元。”
“2023年。”我稍稍挪动身子,点亮放在桌子上的手机,“2023年4月10日。”
“唔……”她用手托住下巴,像是在掂量这数字背后所蕴藏的重量。她的眼睛闪烁一下,注意力显然是被别的东西吸引走了。
“窗外是什么?那彩色的,月亮?”
“是地球。”
“地球啊……”
“以前天气好的时候还能看见好多星星。”
“嘘——”她把食指竖在嘴唇前面,双眼里闪着红色的光。
我俯下身子,像是古典小说里牵着女主人裙摆的仆人,躬谦地把窗帘拉得更开。
“真漂亮。”她说,“所以,我现在是在哪儿?”
说罢她又兴奋地举起手,示意我不要告诉她答案,“难不成……难不成是月亮上?”
我朝她点点头。
“真有意思啊,活得久了就是什么事情都能见到。”她又朝那颗星球眺望了一阵。
“你原来在地球上待过?”
“我就是在那里出生长大的。”
我很好奇地球是否如其他人所说的破败不堪,就拐弯抹角地问:“听你的话,好像睡过了许多年的样子。”
“五十年。”
“这样啊,想念那里吗?”
“想念吧,但是那种遥远的想念,因为过得很久啦,即使我在地球上,也找不回一点痕迹了吧,如此也不错。”她说着把双手举过头顶,伸了个懒腰,“我有点困了,没有事情的话,我就要睡觉了。”
意思是让我熄灭烛火吧。
这样说完以后,她侧过身,呆呆看向书桌旁的墙角,那里只堆了几本小说、几只钢笔和一堆A4纸打印文件。我以为她还要说什么,也就呆呆地看着她,过了大概几秒钟,漫长的几秒钟,火焰在视网膜上烙下红蓝两色,像是群起而飞的候鸟。
“如果过几天晚上,我再把你点燃了,你会介意吗?”我问她。
“随意……随意……我之前一觉睡了五十年,也想好好看看周围了,月亮上的生活我也挺好奇的。”她蜷缩起身子,如我唤醒她时那样,隐没在长发里,“把我吹灭吧。”
“希望再见时能听听你在地球上的生活。”
“嗯,但是那是很长的故事了。”话音从膝头和发丝间传递出来,她已然显出要睡着的神态,眼睛睁着一只眯着一只。
“我父母也曾是那颗星球上的……”我忽然发现自己有一堆话想说,最后还是作罢了。
我用手遮住口鼻,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用迅速又不至于打扰她的气流吹灭蜡烛。然而吹得轻了,一口气出去,烛火只是使劲闪烁了一阵。
或许是把长发吹到她身上,弄得她痒了,她用轻笑的语气说:
“做事情利索些啊,磨磨唧唧的真烦人……”
她的话还没说完,我就把蜡烛吹灭了——事后又因为这般粗鲁行径陷进什么自责里,就不提了。
我拾起手机,屏幕光正照见上空消散的烟。因为我的振动,原本溢出边沿、像是玉石一样镶嵌在顶端的蜡泪,划过火焰融化出的缺口,一瞬流淌至桌面上,表面很快就凝固了。
因为火焰温暖的印象,也或许是停电后小区里人们都早睡了的缘故,我觉得冷清,像是什么盛大的宴会落下帷幕,像是刚做了一场绚丽的梦,然后忽然被抛进自己这阴暗、死寂的小屋里。没有火光了,我也不知道晚上该做什么,索性爬上床睡觉。
时间很早,我倚在那只有爬山虎花纹的靠垫上,十指交叉放在胸前,以为依自己的习惯,会在黑暗里胡思乱想很久。藤原小姐抬起腿跳舞的景象残留在我的眼睑上,在晶状体里不断反射,又像流体一样钻进那靠后的地方,或许是我的大脑,那景象始终模糊,四肢的形状也开始延展、纤细,变成白色海鸟在天空中飞翔的样子,一旦我想细查,便如遇见风的火苗一样灭了——她大概点燃了我身体里什么黯淡的火吧。
我的脑袋为了寻求舒适微微往右侧了一下,很快就睡着了,甚至没有做梦。
乘地铁下班时,我偶尔能遇见一个差不多年纪的女孩,我们同一站上车,也在同一站下车。她多数时是穿工作制服的,春夏季是淡蓝色的,秋冬季是棕褐色的。她的脸光滑、洁净,黑色的长发扎成马尾辫(整洁、方便工作),一直垂到腰际。
每天有那么多人坐地铁,和我路程相同的肯定有不少,我把那个女孩记得清楚,只是觉得她在我生来所遇见过的人里,是比较难得、可爱的那一种——仅此而已。
三个月前乘着车中人少、她坐在我旁边的时候,我正巧看见她穿着印有嘴唇和舌头标志的T恤衫(地球上曾富有盛名乐队的logo,那一刻我的心激动地跳了一下),便借此为引子找她聊了两句,相互问了问最喜欢的乐队和歌曲,家在哪个分区里。她的住所离我不远,导航软件上显示只有公里。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我叫赫奕1678。”
“是那个辉夜公主的‘辉夜’?”
“不是啦,赫奕,赫、奕。”她认真地把两字读清楚,“怎么好意思取那样的名字呀——老实讲经常被人这么误会。”
不过她和那传说中的公主是有几分相似的——至少是在我看来。知道我也有相同的苦衷后,她反过来安慰我说,不管别人觉得你该是个什么样的人,自己活得开心就是最好的。
自那之后,我们相遇见的时候,会相互笑一下,然后打个招呼(这是招手,并不出声)。周五傍晚坐车的人很多,如果没有老人小孩,我会把自己的位置让给她。她一般会安静地坐在位置上玩手机,地铁上比较安静时还会和朋友通电话,声音很轻很好听,我也是从那些话中得知她目前是独自居住的,没有伴侣——仅此而已。
在无聊、渴望恋爱关系的时候,我便会偶尔把她填进那个想象的位置里,幻想那些羞耻、可笑的场景。
当然,幻想也会延伸到龌龊的方向去,伸向街道边的酒店里,向我那五十见方的小屋里,在白色、粗糙的被褥和床单之间,我从那些成人影像中取来素材,想象自己肆意地对待她,把她按倒在下面,把她不知所措的、捏紧的双手掰开、把自己的鼻尖埋没在她的长发间。我想把淡蓝色的、棕褐色的制服脱掉,此外一堆单薄的布料都扔到床外去,然后用手肆意抚摸其下白皙的皮肤,听她叹出打电话时那种娇柔的声音,我们的肉体紧紧的缠绕、缠绕,那条蛇状的物体在她身上探寻,两瓣柔嫩的胸脯、纤细的腰,再滑下去,一直到那带有一抹繁乱黑色的收束……
我甚至可以说(我知道这样的自白令人反感,恳请各位读者不要因此而嫌弃我),有几次她和我坐在同一张座椅上,原本中间隔了些距离,随着上车的人变多,我们就只好相互靠近,直到相并在一起。她大腿轻微摇晃,撞在我的腿上,有些纤细的,就像丢进水中自在飘荡的船桨。列车摇晃,她的肩膀也能轻轻靠在我的肩膀上,再加上头发丝、香水、衣摆等一堆杂乱的东西,让我对她的身体形成一种温暖而模糊的感知,这时候,我便能感到一股暖流汇聚到我的身体下方,那截满是肌肉和血管的器官会不自觉地直立起来,一直触到紧绷的布料上——还好痕迹并不明显,她拿着手机戳戳点点,不会注意那种地方。
用手解决生理需求的时候我也想过她,但只是几次,午夜时分的网总是很差,屏幕上的色情景象在迫近高潮处停滞住,往往是一张女人抽搐、扭曲的面庞印在那里,或者吊着半截漫画的形体,如同恐怖片里的分尸现场,余下尽是黑色的血泊,我不想让自己将达顶点的快感同它们联系在一起,然而手中索求的动作愈发急切,这种时候,她那赤裸、美丽的肉体便降临到我身边,身后仿佛展开宽大的翅膀,我也接受她带来的温暖,白色的羽毛飘落在手上。
无趣的生活总要这样的幻想、这样的人来调剂,虽然很失礼,但也在所难免——应该是这样吧,希望经过这番自白,在你们眼里我不会变成奇怪的人。
那天下班时,我在公司门前的广场上撞见她了,她的穿着和平时很不一样,戴着鸭舌帽,穿着运动鞋。下身穿着牛仔热裤,露出两条白皙的腿,显得富有活力。
尤其是她上身浅绿色的短袖,上面有黄色和橙色的色块,就像是把油漆随意泼在上面形成的。她应该在外面待了一下午,因为汗水把衣服浸湿了,布料贴合得有些紧,把那对身形的曲线显现出来,甚至能微微看见内衣边界的痕迹(像连绵不断的波纹)——都是我臆想过好些次的地方。
看见我了,她便把传单摞靠在腰肢曲线的收束处,腾出一只手臂,朝我大幅度地摇了摇。
“呀,你好啊。”
“你好。”
“你怎么在这里?”
“我就在这里上班。”我指了指一旁的贴着玻璃幕墙的大楼。
“哇,永琳制药公司?我有个朋友也在这里上班,听说工资和待遇都不错。”
“在我们这城镇里,顶多就是中等水准吧。”
“真羡慕你。”她笑嘻嘻地说。
“也没什么的,职位还是我爸妈找人介绍来的……”
我看见她手中的传单上印着一株樱花树和一把吉他,还以为她是在给自己喜欢的乐队做宣传。她却告诉我,这是她和朋友一起组建的乐队,成员皆是二十来岁女性上班族,凭借这样的特色(或者说噱头),曾在某个网络综艺上有了些许名头。前阵子她们借着机会,争取到在山樱旁场馆表演的机会。
“你有时间来吗?本来还想今晚打电话问问你的……我可以免费送你票的。”她说这话时眼睛都在放光——“来看看我演出的样子”,这种话就差没写在她那脸上了。
“没问题的。”
“那我等着你哦!”
说罢她就转向我对面,一边重复差不多的介绍词,一边把传单递给各色各样的人。
我之前去看过几次山樱,我不喜欢那边,花开的时候人实在太多了,有的甚至是一周前就在树脚下搭帐篷等着,空余的草地上只有炽烈的阳光、被树荫和建筑遮蔽的粉色。
我这样答应,纯粹是觉得自己能往那些幻想的色情场景走得更近些。同她说话时,我的眼睛又禁不住往胸脯上挪了挪,把那条双弧线在脑海里描绘了几遍,渐渐地,身体下方那具器官又变得富有血气和力量。
“来看一看吗?两周后在山樱便会馆的演出。”她忽然吆喝起来,声音是那样响亮。我脑袋里不当的幻想烟消云散了。
她在人群间转挪身子,身后的马尾辫左右摇曳。
“来,请您看一看,对音乐节有兴趣吗?我们的乐队成员通过这次……”
这样四处发布传单,又能吸引多少人来看演出呢?我不知晓,我想,如果是我来做宣传,肯定只是在网上和亲友群聊里发布几则公告,就独自蜷缩在角落等待活动结束了。
“能用的办法我们全都试过了,宣传单可能要费时费力些,但是,能做的事情我们都要做一下,毕竟这可是仅此一次的机会呀!”我听见她在我心里的幻影如此回答,她就是这样卖力的人。
汗水从她脸庞上滴落——那样子真叫人羡慕。
“去给她帮忙吧。”这样的念头闪烁了一下,我的心跳即刻得厉害,看了看周遭的行人,担心自己心里的声音扩大出来,真让他们听见了。人群依旧嘈杂繁乱——就算我欲念的声音真的投出去,也激不起任何波澜吧。这么想着,我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鼓动,去街边的小卖部买了两瓶冷饮,然后走到她旁边,拍了拍她的肩膀。
“不介意的话,分给我些,我也来帮你发吧。”
垃圾堆里传来窸窣的声音,我以为是那只猫躲在里面,或许是藏起来睡了个长长的午觉。
我蹲下来,掌心向下支撑住,身子继而贴在地面上,试图透过木板和地面、沙发脚构成的那个三角形窥见它的身影。光在“洞穴”开口浅浅的地方就停下了,微微有一串闪烁的螺旋线,应该是从沙发里钻出的弹簧。
窸窣声没有继续,我却听到老头子在背后喊:
“喂,铃仙,你看那边!”
他的语气比较沉静,和我想象里见到航船的情形有所差别。我站起来,看见他趴在港口的铁护栏上,食指和中指缝里还夹着烟头。
“你看那边。”老头子举着手指向天上说,“你瞧。”
“船来了?”
“不是,是个热气球……”
在阴云密布、昭示风暴在远方肆虐的天穹上,一只淡绿色的热气球划过,同时一点点往下降,它距离地面已经相当近了,我能看见气球正下方升腾起黑烟,火焰在翻滚,吊篮里没有一个人。气球顺着大风向我们飘来,我还以为它会从棚顶上划过去,或者撞在上面。但风向变了,气球缓缓地转了个弯,逐渐靠近那突起的礁石。
吊篮撞在最上方的那枚石头上,礁石就倒塌了,石头垂直陷进沙子里。
气球开始摇晃,吊篮贴近地面了,它和沙漠摩擦,划起一阵灰白色的烟尘,弄得什么也看不清。烟尘一阵阵翻滚,越来越浓,像背后有鼓风机在吹一样。
我和老头子站在港口,呆呆地看着了好久。
蜡烛长度为厘米,直径为厘米,目前顶端下陷(最深处)毫米,突出在外的棉芯长度为毫米——这些都是铃仙1238早上提早小时起床,拿直尺量出来的——花了他5分钟,剩下的时间,他只是把蜡烛放在手心里,细细抚摸光滑的蜡面。
在1238的想象里妹红闭着眼睛,10指相合放在发边,熟睡在白色的蜡柱里,阳光照射进去,于水晶筑就的家具上发出铃铃的响。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在世上无与伦比的美丽的存在,2天前亲口对1238说,蜡烛燃尽的那刻,她的生命也会随之消逝。
用物理符号和数字描述她的生命,这让1238心生愧疚,但他迫切想知道剩余的时间,以便更好地珍惜——带她去看未开发的大漠和环形山脉,给她读当代作家的书、给她播放流行歌曲,或者只是享受纯粹的1分钟沉默,看太阳落下时在稀薄大气层上留下的颜色……1238脑袋里都是胡思乱想。
1238有很多话想对她说。比如,他之所以讨厌被人叫铃仙,是因为提起这名字,人们首先想到的都是铃仙1号,接着是2号,毕竟她们是所谓的传奇,参与过战争,去过地球,还与都城高管的女儿关系密切。读者们初看见这名字时,也是这么想的吧,最终收获1238这鄙陋的形象,或许读者们心里也会生起被亏待的感觉吧。
1238不会在这篇文章里描绘自己的样貌,读者们大可这样想象他:铃仙1号(或是2号,依你们个人的喜好)的身躯、衣着、声音、说话时的神态、坐下时手捋裙摆的动作(即使你们能判断我的性别是男,不会穿这种东西)、面对同事冷笑话时1串不自然的笑。但是不要那张脸——把它们挖空,漂浮的紫色的眼眸、标致的鼻梁和嘴唇都丢到想象空间那些无尽的黑暗里,然后填补上老式电视里电视台修正会播出的那种排列在1起的彩带,或是1堆用白色勾线的大小不1的幽暗方形,周围点缀几串墨水泡泡似的东西,如果读者们知道故障艺术的话,再做那种处理——这就是铃仙1238,现在正在起床洗漱。
7:15穿戴好衣服出门,7:25步行至公交站台,7:30公交车抵达,1238依旧坐在最后排最靠右边的位置上。由东升起的太阳被云朵遮蔽住,微微给它染上色彩,他想象那是烛火在燃烧。7:45到达大楼前,穿过人流,步行至211号房间,依旧是在贴有“铃仙1238”的位置上坐下——7:52——时间,伟大的发明。
从抽屉里找到工作室钥匙,穿戴好口罩手套,1238开始了1天的工作——工作这个活动,似乎每个时代都有方便人领会的符号,上世纪60年代左右,办公室题材在影视文化中兴起时,我们能看见端坐在打字机前的写字员,在震荡声中不断延伸的白纸,听见换行时推拉滚筒的咔啦声,暴躁的老板发起脾气,拿着1叠工作文件照着员工脑袋批下。
你们也可以如此想象1238的工作:试管、橘黄色的培养基、针头和装在彩色瓶子里、带有“生化危险”符号的化学药剂。首先在电脑前确认顾客的需求,接着坐到实验台前,用解剖刀和镊子处理材料,按照顺序和反应时间添加各种试剂,然后离心、震荡、等待反应,用仪器检测产物,再把检测结果和产物整理、用塑胶袋封装好,对应单表写上序号和寄送地址,便完成了1件订单——每天1238要像这样做许多次。
工作室是大厂房的样式,除了上下两顶和最外围就不见墙壁,承重柱是刷了橙色油漆的钢铁,4支构成1小间,中间挂上玻璃幕墙,有时1238干得累了抬起头,1眼望过去,玻璃那边、玻璃那边的玻璃那边,尽是伏在试验台前无尽的人,往前1样,往后也是1样,就像身处在两面镜子之间,对映出无数重复的影。
转眼到吃完晚饭的时候,楼外是橙色的光。1238回到办公室,他的5位同事端着咖啡杯站在窗户边,对街道上发生的事情指指点点。办公桌上的文件堆叠成1朵朵云山,风卷起它们的角又落下,哗啦哗啦地响,像是插满了纸风车。灯没有打开,室内昏暗。
“还有3小时就能回家,再把蜡烛点燃了。”1238对自己说。
他想,如果能在晚班前的这20分钟里,给自己取个好名字,再同妹红谈话就能有不少乐趣了。1238从文件堆里抽出1张A4纸,转到没字的反面对折两下,嵌在桌边挡板和文件堆构成的死角里,然后从笔筒里抽出1支蓝色中性笔,涂涂画画起来。
1238觉得“航船”会是个很好的出发点,由此写下“航行”“船只”“海洋、“波浪”“地球”“蓝色”“遥远”……后来他又觉得,不管是“航”字还是“船”字都太老土了,就用来回几道蓝色的墨浪把这1切构思吞没。
蓝色的笔迹在纸上描出1个圈,在圈里又收束起来,先端尖锐基部缓慢收束,那是火焰的形状——1238心想,不如给妹红小姐取个新名字练练手好了。
“蜡烛”“白玉”“火焰”“飞蛾”“窗户”……蓝色的线又将这些词串成1串。笔记本上最终写下“火娥”2个字,既以火焰为主体,又富有生命易逝、凄美的意味,1238觉得这个名字取得很好,他很高兴,甚至把给自己取名字这种事都忘干净。
“火娥,火娥,火娥……”1238不断在嘴里念叨,沉浸在跻身大诗人之列的幻觉里,火娥,火娥,直到办公室里的灯唰啦啦地亮起来。
晚上回到家里,1天力气已经用光了,1238瘫倒在沙发上,拉开一罐250ml橘子罐头,往嘴里倒。
1238口袋里的手机震动1阵,是气象局发布的消息(幸好不是凌晨一两点,1238心想,最近它们总爱做这种事,打断他宝贵的睡眠)。1238打开瞄了1眼,消息告知未来几天里将有风暴袭击部分地区,提醒各位居民注意防护,减少出门,他居住的地区兴许要下两周暴雨,他从橱柜里拿出1把长柄伞,斜靠在鞋架子上,以免出门时忘记。
罐头吃完了,1238舔舔粘在嘴唇上的橘络,在手机上打开计时器,然后关上灯,掏出打火机点燃那只蜡烛——他想听妹红小姐讲地球上的故事,顺便记录蜡烛燃烧的数据。
火焰钉如漆黑的夜里,形状细长,映出火娥孑立的影,她仰头向天,长发也是紧贴在身的,如沐在雨中。
“你好啊。”她揪住2缕长长的辫子,别到身前转圈,像是田间采到罕见鲜花的少女,沉浸在欢欣里。
“睡得怎么样?”
1238才发现自己忘了启动计时器,3根手指在屏幕上摸索了1阵,然后叹了口气,还是把手机丢到沙发上,不再管了。
我醒来时,看见他死死抱着脑袋,牙关紧咬。
小屋里漆黑一片,两只胳膊遮挡在他的脸前,双眼从之间的缝隙窥探,那眼神像是要把我撕碎。
“是头疼吗?”见他这个样子,我心里是有些害怕的,毕竟我们只见过一面,我完全不了解他,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精神失常式的事情。但我只是一根蜡烛,一千多年来的经验告诉我,怀着善意待他人才是最好的。
“嗯。”
他如此回答了。之后的十几秒没有说话,他一只手仍然抱着头,另一只手伸向桌角的书堆去,抚摸了一阵书脊,把一本书抽出来一半,接着又推回去,如此反复几次。最后盯着我,眼神清澈了许多。
他用手抹了抹桌面,发出滋溜溜的响声,接着十指交叉,支住下巴,静静地看着我。我也就安静地回看他,拿手指绕绕头发,做出好奇的样子,以免显得尴尬。这种场景下看来,可以说他模样些许俊俏的,只是不修边幅,头发长得像是肆意横斜的草窝,右侧有一片应该是睡觉时压着,都翘到天上去了,胡子也是,留着短短一截茬在那里,看着就不舒服。
“妹红小姐,晚上好啊。”他的声音透露着疲倦,勉强做了个笑出来,“虽然我知道现在有些晚了,你所有的时间也是有限的,但是我还是忍不住点燃……”
“没关系的。”
“啊……”
“之前,之前你跟我说的,让我给自己起个名字的事情。”
那时只是同他开了个玩笑,没想到他还这样认真地对待了。
“我想到了一个名字。”
“那,你想让我叫你什么呢?”
他就没敢看我,身躯也伏在桌上,很小声地吐了两个字,我没听清楚。
“什么?”
“算啦——太蠢啦,我在干什么啊。”他害羞地把脸埋在胳膊里,那模样挺可笑的。
“妹红小姐。”
“嗯?”
“能给我讲讲在地球上的故事吗?随便什么都行,我想知道地球上是什么样子——或者说曾经是什么样子——人们都说现在地球被废弃的铁皮和酸水湖覆盖,每年一次还会发一场铺天盖地的洪水,根本没有人能生存。”
“你为什么总要想着去地球呢?”
他被问到这个问题后眼睛都开始闪了,像个撞见同伴谈论自己喜欢小说的孩子,他用手托住下巴,胸膛也挺起来,大概想要一口气说出很长很闪亮的话吧,结果他还是摇了摇头,说:“我也不知道,或许是因为地球上有绿色的森林、蓝色的大海,或许是我总在觉得,那地方的生活比月球要好,或许是因为那两个铃仙都用意外的方式去过地球,或许那个地方就是我存放理想、逃避和怯懦的地方……但我真的不知道,原因在这愿望周围打转,却没有一个能称心地联系上去。”
“你要如何回去,坐飞船吗?”
“嗯,飞船,我一直在等,边界三十多年没有出现过飞船了,但是我认识曾经当过船员的人,据他说,航线是有恢复的希望的,我就一直这么等着。”
“哦,这样啊。”
“我父母就是从地球来的,她们算是最后一批搬到月亮上来的人。”他说,“但是我好想回去……”
风轻轻撩动窗帘,我们相互说了些过去的故事。
“能给我讲讲你变成蜡烛的故事吗?”
“我也不记得了。”
“怎会?真的一点也记不起来吗?”
“蠢东西,想想别人的心思呀,我说‘不记得’就是不想回答你的意思……非要让我说出来。”
“啊,哈哈,哈哈,真对不起。”
那家伙,果然开始干相同的事了,剪短烛芯、摆放屏风,还显出一副关心我的样子……这种举动我熟悉得很。人就是这么可笑的东西,遇见珍奇的东西就费尽心思,揣测如何不至于浪费。持有过我的人,就从来没有一个把我燃烧尽过。
我讨厌蜡烛芯被剪断,渺小的火焰让我觉得束手束脚,我讨厌周围放置一圈玻璃屏风,这让我觉得自己像是什么在动物园里被展览的生物。
我想要燃烧。
我一次又一次地那些人说,把我燃烧得干干净净吧,我这种生命,活着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情;我一次又一次地对那些人说,什么时候想见到我就把我点燃吧,我很乐意同你们做朋友,和你们说说话,一同看看世间的景色,即使省下的蜡烛再多,对你们而言也没有什么好处;我对他们说,我希望他们尊重我活着的权利和愿望,不让我燃烧,无异于恶毒囚禁。
他们说,蜡泪从我脚底淌下,他们的心在滴血。
他们说,我这样美丽的火焰留存在世上,总有上天的道理,他们觉得自卑,觉得自己的生命无权与我相辉映。
他们用直尺和手指丈量蜡烛剩余的长度,用数学公式计算我剩余的时、分、秒,相见成了一项技术,成了屏风弧度、气体含量、烛芯长度和角度的方程推演。
然后,这些一个劲赞美我的人也厌烦了,把我丢在一边,说这是割舍光明,是让我留存于世的牺牲。
我就这么经历了一双又一双手,永远也等不到死去的那天。
这也算是诅咒吧,毕竟我是怀着怨念变作这样的,虽然那份恩怨的债主早就死了,后代也不知分散在两颗星球的什么角落上——地球到月球,之前听人说过是有三十八万公里的距离,这么远,血脉凝结的纽带也拉伸、断裂、弥散开。
如果他把我留给后世,再过一两百年,我又会漂流到那颗星球上呢?如果我是个活人就好啦,能享受不少事情,但我现在不过是渺小的烛火,一阵风吹就要陷进梦里。我不敢想象离那颗蓝色星球愈来愈远的旅途,火星、木星、土星……都是我曾当传说来听的名字,我会到那里去吗?这太孤单,太叫人害怕了。
我把蜡烛点燃了——我又把蜡烛点燃了。
我应该随她的意愿,让她见识月球上的新鲜事情。
既然有这般美丽的事物降临到身边,既然这个变幻莫测的世界给予了我终于可以视为启示的东西,我就再不能做目光短浅的人了。
我必须投入自己的生活中去,找办法燃烧我过剩的心思……我想到了那个叫赫奕的女孩,我想和她躺在白色的床单上,压在她整只肉体上……
我的头疼又要发作了,我的手在颤抖,像是因饥饿在蛛网上痉挛、有着八只干瘪眼球的毒蛛,它们钻进我的上衣口袋,摸索出手机打开通讯录,找到写着“赫奕”的那一栏,一双牙朝着通话键咬下去。
我想说,月球上只有沉重的机械、繁密的地铁网络和无尽的格子楼,我真的觉得月亮上满是无聊的人、满是无聊的地方,除了那片港口,但她是这样对存于月球上而欣喜的人,我觉得向她解释在港口等待归船的感觉是难为情的,她宝贵的时间也不该浪费在体会等待上(古中国的老话,夏虫不可语冰)。所以我没有向她提及那里,她会喜欢的大概是那种闪烁着霓虹灯光、弥漫各色花瓣的地方,“那我之后去问问同事。”
“要不我把你转让给别人吧,或许能让你看见世界更有趣的一面。”这般念头我也有过,如果对火娥说,她肯定会用无比鄙夷的眼神看着我,我也不会原谅自己。
倘若连一只蜡烛的梦都不能守护,那我就彻底是个无能的人——我感到坠入谷底的火焰在燃烧,那烛火是我唯一的光。
“我饿了。”火娥伸了个懒腰,摸摸肚子,然后眼巴巴地望着我。
“想吃什么,米饭,粥,燕麦饼?大晚上的,冰箱里也没剩菜了。”
“我要不一样的火,就是说,给我能燃烧的东西。”
“纸片怎可以吗?”我指了指桌旁边的一堆打印件,“平常用旧的,这里有一堆呢。”
“那可不行,白纸吃起来就像生米饭、写公文写报告的纸尝起来有一股机油味。”她饶有神气地晃了晃食指,“你要知道,我小时候,一日三餐可都吃的是山珍海味……”
“藤原大小姐,我这穷人家的,伺候不起啊。”
“那,古籍画卷什么的有吗?”
“我也没闲钱买这些东西呢。”
“名家名著呢?印刷货也可以啦。”
“这倒有不少。”我从书橱里随意抽出几本,“想要什么,诗歌、散文还是小说?”
我随手抽出最近看的一本,撕了一角给她,蓝色的封面,大约六十四开袖珍本,描写了一位年近三十的男性面对畸形儿的心路历程。其中不乏对于人世关系和性的讨论,比喻也常是猎奇、血色的——递给她时我就开始后悔了。
“不好吃。”火娥吐了吐舌头。
“我是觉得还不错的——单从故事上来看。”
“我不喜欢,主角简直和你一个样,做事情磨磨唧唧,还都惦记着往不着边际的地方跑。”她手中捏着嘴边落下的纸屑,看它们燃烧成灰尘。
我又抽出一本,是个人很喜欢的,小说描写青年男女的细腻感情,其中还有大篇幅的古城景色,笔触简练美丽,作者在我印象里是个瘦骨嶙峋的老人,因为摄影技术兴起时,他已年迈吧。据说这作品的灵感,是他在服用安眠药期间得来的——作家都是这样难理解。我撕了一角给她。
她伸手接触到残片,火焰蔓延到上面,纸张变得焦黄、枯黑,燃烧起来。
她用长袖掩住嘴,不让我见她“用膳”的样子。
“写得磨磨蹭蹭的,一股老人味。话说来,话说来,你怎么还喜欢在书页上写写画画的,真难看。”
“唔,我把读书笔记都给牺牲了,你还怨这怨那的。”
之后我又撕了一本,小说是在一场大火中结束的,所以我觉得她会喜欢。
“咿呀——变态写的东西,你怎么还好意思给我这个的?”
“真难伺候呀。”
“呀,眉头都皱起来啦,是我不好啦,别生气,别生气。”她微微蹲下身子,仰头望着我,横举袖子遮了下半脸,眼神可怜兮兮的。
我又撕了一本,小说写的是一个在树上生活的人,作者是个富于创造力和智慧的人,用诸多著作探寻了小说的艺术形式,那本书是作者早时期的作品,个人觉得质量在他的名下并不能归于前列,却有极高的知名度。
“这个味道叫什么来着,披萨?我忽然想到这个。”
“怎么样,喜欢吗?”
“只是吃个新奇罢了……还有吗?”
我伸手向书架。
“我是说刚刚的书。”火娥说,“还有什么段落吗?”
两周来我几乎没有休息,每天花些时间在社交软件上和赫奕交流,每周四晚上我都会熬夜加班,以便周五有提前下班的机会,那之后我会和赫奕在靠近公司的一家比萨店吃晚饭(我们约定把所有口味都尝一遍)。
周末时我就带着火娥出去,我带她去了地质馆、天文馆、阿姆斯特朗登月遗址,还乘坐了环形山观光缆车。
回过神来,就已把近三个月的积蓄都花完了——挺好的,本来也搞不清要拿来做什么。
为了方便带她出去,我又在网上订购了一只煤油灯,自己花了一下午改造,把中心盛放油的灯座修成了一只烛台,往上还用铁丝穿了两只铁环,以固定多余的烛身。做好后,我把蜡烛小心地放进去,点燃它。
“这是在哪儿?”这回她真的是缸中的金鱼了。
“我给你做的煤油灯里。”我解释,害怕她误会这又是什么保护措施,“先前几次出去,不是因为要注意护着火,让你留了很多遗憾吗,这样居在灯里,就方便很多了。”
“玻璃罩我是专门定做成方形的,找了好几家店,不然玻璃会把光线扭曲。你觉得呢?视野好吗?”我做弹指的动作,敲了敲玻璃面。
“漂亮啊,除了头上看不见有点遗憾。呀,真是有意思,之前我都没想过呢,变成渺小的火了,就能住在小巧的地方,真有意思。”火娥的十指相贴,放在唇前,微微笑着。
“啊,我还想到一个有趣的。”火娥说,“话说这,有灯罩吗?”
“有的哦。”
“那就给我遮住,我要换身装试试——可不准偷看啊。”
“好好好,妹红大小姐这样美丽的火焰,我又怎敢用不净的想法玷污呢?”我说着,把灰白色麻布制的灯罩套好。
“噫,又开始瞎说话了。”灯罩里传出她闷闷的声音。
趁她没看见,我把笑容肆意地搬往脸上。
“好啦,把罩子挪开吧。”
她换上了一身蔚蓝色的和服,上面是樱花的图案,和她苍白的发相和,同橙红色的火焰相衬,显得无比明丽。
“怎么样?”她用手指捏住袖口,左脚踮起,右脚朝烛芯上轻轻蹬一下,在我眼前转了三圈。
“真漂亮,换了个颜色,叫人有眼前一亮的感觉,变魔术似的。”
“就像这样,你瞧。”她把两手往上抬,拉住火焰最外圈的蓝焰,就轻松地拽下一层扑在身上,像是睡前和家长做游戏、蜷缩在被单里的女孩。
她侧身伏趴下去,一双纤细的腿从衣间露出些许,火焰则因为她的重力,像是荷叶一般扩展开,把她托住。因为方才动作的惯性,身还在以烛芯为基点旋转,长发则飘散开,像是星系摄影中的旋臂。
我把顶盖和玻璃罩撤走,伸出右手食指,小心地靠近她。
她微微侧过头,过了几秒钟也想明白了什么,微微笑出来,站起身来,伸出右手想触碰我,火焰轮廓因为我的鼻息在颤抖,从她的皱着的眉头看来,维持那微微一点向外突出是要费些力气的,我的指尖感受到温度,再往前,指甲盖终于触见她的手了——一串焰星顺着那月牙似的弧形“噗滋滋”地跳动。
我看见她缓缓地,把大拇指抵住指甲的下侧,另外四指平摊着贴合在上面,像是端着一只陶瓷盘,她的眉也舒展了,那小巧闪亮的脸上似要露出笑容。然而物体怪异的升温规律没能允许这情景维持下去,炽热一瞬越过指甲,划刻在紧连的血肉上。我的手指在神经反射下缩回来,淡淡一缕烟从灼烧的部分升起,经过火光映照,在洁白的墙面上划出扭曲的线条,伴随之还有一股焦煳的味道。
“啊……”她还把手保持刚才的样子,转动眼睛看看我,才缩回去,
“没关系。”我用左手扣了扣烧焦的部分,黑碳粉掉下去,露出白色的断层,“只是指甲被点燃了,没什么感觉。”
“真是傻瓜。”
“我感觉我被割裂了,一半是白天,一半是晚上。”那股焦煳味很刺鼻,我就把火娥放进煤油灯里,在把窗户打开。
“我是哪边?”她像是被抱起的婴儿,身体在火中微微蜷缩。
“肯定……肯定是白天的那边。”
第三个周末,又是下雨,我独自去了边界,老爷子依旧趴在栏杆边抽烟。买了两根香肠送给他,他什么也没说,像是剥香蕉一样把包装剥开,两三下就啃完了。
沙漠盛着大雨,水渗下去,沙被挤上来,翻滚、涌动,像一团挣扎的血肉。
今天是约定的、带她出去看山樱的日子。
山樱就是植物园里那座山一样的樱花树,大概四百米高(告示牌上说是米,五年前的数据)。人们还在稍低矮粗壮的枝干上搭建平台,辅以钢筋混凝土支撑,可以借助盘旋的木制阶梯上去。
从我家那里坐地铁过去,还要不少时间,我想试试煤油灯的效果,就在途中把火娥点燃了。她很喜欢隧道里广告牌灯光掠过的感觉,或许在她印象里,那些鲜艳的光,橘柚的果瓤一样,和黑色边框相碰的一刻会涌出浓稠的汁液,而非像坠入横向放置的无底洞穴里,眨眼就不见,很是新奇吧。
“喂——喂——怎么说话就这么少了。”
“大白天的和一只点着的灯说话,要被路人当成神经病的。”我戴上一只无线耳机,假装在和人打电话。
“那可亏你之前还……”她模仿我之前犹豫笨拙的语气(那时我正把屏风剪刀一类工具丢进盒子里,向她保证我不会再用)说,“‘可是,我只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了,我不知道怎么珍惜’——噫呀,现在难得宝贵的场景了,又连话也不敢说了。”
“今天还要去看演唱会吧,你之前和我说的那女孩。”
“嗯。”
“我也想看,我也想看,可以吗?”
“整个演出挺长的呢,将近三个小时。”
“你要全部看完?”
“不是,能查到节目单的,她们乐队的表演只有十几分钟,两首歌的样子,我打算乘间场进去,看完就走。”
“那就在那几分钟里把我点燃不就好了——跟你说话是真的累人啊。”
“你还对这个感兴趣吗?”在我印象里她还是个来自古代、推崇古典艺术的“大小姐。”
“摇滚,我以前在那种大头电视上看过的,就是一个人在前面拿着话筒唱,后面两个拿着电扫帚的,一个埋头敲鼓的……舞台上灯光一闪一闪的,很有生命的激情啊,我就喜欢这种。”她说,“你看我,我还能伴舞呢。”
“你瞧,就像这样。”她在我面前旋转了一圈,同时晃动手臂,她有意把指尖平直地伸出去,接触到火焰边缘,那种地方的火光就会异常明亮,借由人视觉残留的特性,就能在眼中反映出火焰轻盈优美的弧线(可惜现在是白天里,这种现象并不明显),“在暗中沉睡的时候,我偶尔会借由想象练习。不过到了现实里差别还是挺大的,双脚交替时火焰会摇摆、缝隙会渗出微风,都很碍事的——你煤油灯的摇晃也对我有干扰。”
出站后我打车到植物园,不出所料,那里满是游客。
山樱就在那里——远望过去一片平静的粉色,午间的太阳穿过渔网似的花瓣。草地上弥漫粉色的雾气——走近了才能看清,那些是铺成地毯的落花,它们反射的光似乎形成了一层漂浮的幽灵。蜜蜂在花丛间飞舞,无数翅膀震动的声响回荡、叠加,汇成教堂唱诗班一样壮丽的乐曲。
山樱是很壮丽,但我不喜欢,它是人类过于猎奇追求和现代科技杂糅诞生的怪种,换作人类来看,就好比有两个头的连体人,或是体态臃肿的唐氏患者、先前喂给火娥书中的脑疝婴儿(我知道这些比喻显得我很没良心)——我只看着它,就觉得它在呐喊,为生之渴求和生之痛苦的呐喊。
我带着煤油灯,一边朝人道歉,一边从肩膀间的缝隙穿过去,扎在脚跟和地毯的缝隙里,那感觉真是难受。最终我还是登上到观景平台了,四周都是粉色的花瓣,每一时都在凋落,就像身处粉色肥皂泡的海洋里,我觉得她会很喜欢这里的景象,就按下打火机,把蜡烛点燃。
她醒了,眨了眨眼睛问我,“怎么是这里啊?”
“这里就是山樱啊,我们在树干上。”
“嗯,真好看,真漂亮,我还以为会先去看你说的表演来着——不会赶不上吗?”
“没关系的,我注意着时间呢。”
“门票呢,你个粗心大意的,有带在身上吗?”
“在的,你看,我口袋里。”我拿出那两张门票,在她面前晃了晃。门票正面有今晚主打乐队的演出照片,留着一头棕色长发的主唱拿着话筒,半弓着身子竭力嘶吼,他的模样和软塌塌的纸张,叫人觉得有些可笑。另一旁是标价和几行入场须知(心脏病,衰竭……),门票背面则是简单的演出表,纯黑的底,刺眼的粉色黑体字,同样两条异常刺眼的黄色长带,在右下角编织成一只飞舞的、身上斑点就像是被打孔器打过一样的蝴蝶。
“这里的蝴蝶好少。”火娥也注意到了那图案,她说,“只有几只白色的菜粉蝶,落在草间的小花上面,我还以为会彩色的漫天地飞呢。”
“蝴蝶都在另一边的蝴蝶园里,大概也是近几年才培养起来的,蝴蝶幼虫需要的各种特殊的植物,马利筋什么的。”
“这样啊,真麻烦。”一片粉色的花瓣落下来,火娥伸手想去接,花瓣撞在玻璃壁上,转而走了,“唔……你说,要是世上的生命不会灭绝有多好。”
“你又想看什么?”
“好多呢,我想看狼、看老虎、狮子、大象、长颈鹿……啊,想想就有意思啊。”
我把煤油灯放在地上,然后蹲下身子,从地板上捧起花瓣堆最上面那感觉轻盈、干净的部分,像是捧着一堆丰硕的石榴籽,它们随着我手臂的颤动而跳跃,唱着春日的歌。我用小拇指轻轻勾开铁丝网罩。
“真羡慕你。”我对她说。
火娥就像个小孩子一样,永远处在用好奇和期待的眼光看待一切,世界就像一本书,她则永远是个握着开头几段文字的读者。
“呀,你做什么。”
“哗啦。”我撒开手,花瓣一点一点地落下去,灌进玻璃灯罩里,有的接触到火焰,即刻被烧成灰烬了,有的躲过去,填补在蜡烛根和玻璃壁之间,火娥像是站在粉色的汽水罐里,敞开双臂向上举。
“哈哈哈哈,呀,票,你的门票掉了。”
我蹲下的动作让上衣口袋扩展得太开了,其中一张票找准机会,沿着金属拉链爬了下去。一旁有个穿棕黄色风衣的大叔,半蹲身子捧着一台佳能单反,一心意拍穿过花瓣隙的阳光,丝毫不见那张票,换角度时还踩了一脚。
我把这个心灰意冷贴在木板上的家伙捡起来,才看见门票右下角写着一行黄色的小字:请于表演开场后半小时内入场。
我瞬时在心里念叨“完了完了”,瞬时觉得世界变成黑白两种色块,融化、沉沦下去,额头和背后渗出冷汗。我瞬时觉得,那个女孩的笑脸、那颗蓝色的星球都在离我远去,好像我永远都只能这么落在后面,八分钟后面、三十八万公里后面,在一片燃烧后的死灰的田天地里,无论如何也追寻不上……
多少次了,不知道多少次了,我一直在遭遇这样的情状:沉浸在自以为拼搏后的回报中,觉得生活就是一个阶段缓一口气的模式,由此懈怠,失去了通往更光明未来的机会。
“怎么了?”火娥也焦急地问我。
“入场时间有限制的,算盘打崩啦。”我抹了一把头上的汗,“这么还有这种规矩啊。”
“怎么,你以前都没去过类似的地方吗?”
“没有,当然没有过……啊,我真是个废物。”我看了看手表,“还有八分钟……”
“你在想什么呢,你。”
“快跑,快跑啊。”妹红里一边拍手一边冲我喊道。
“赶不上了……”我勉强从木质的楼梯上挤下去,钻出这团蓬松的粉色,来到草地上。
“赶不上了、赶不上了、赶不上了?难不成你还想这世上你所愿的一切都停在原地等着你吗?难不成你这样胆小鬼似地重复自以为的事实,就能和不如意的结果脱离关系吗?山会被风雨磨成沙砾,大海也会被烈日蒸发殆尽,没什么能是一成不变的,你也不可能一天到晚蜷缩在蜗牛壳里,你个懒骨头!去追啊,去追啊!”
我向东边转身过去,从茂密枝叶偶然的一道缺口,能看见会场的蓝色玻璃穹顶,很远,而且在我目所能及的路面上,全都是坐在地摊上野餐、谈笑的人花花绿绿的就像是雨后从针叶堆里钻出来的蘑菇。一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女士举着阳伞从我面前经过,把视线遮蔽了,她用手转了转伞柄,穿刺过绸布缝隙的日光闪烁,我感到眩晕。
“好多人……”我往前踏了两步,又停下来。
“还在想什么,没时间给你思考了,还有七分钟了,快!冲过去!”
我心里的火焰在颤动、在跳舞,我的脚不由自主地往前迈动,风从我脸颊边吹过,发出呼呼的响声——我真的在奔跑了。
“可不准吹灭我!”她伸出食指警告我。
就像常见的描绘青春的那类电影里一样,高空俯视的第三人称(左上角的阳光、青绿色的地面)和摇晃的第一人称视角(众人惊恐相视相避、两边嘈杂的人声)相结合拍摄这个场景,在我的脚头几次踏在绿茵草坪上的时候,干净的鼓点和那动作达成同步,一首撼动人心的摇滚乐(比如MCR的《disenchanted》,赫奕今天会演奏这曲)就此插入——这只是我中二式的幻想,如变成现实的话可太尴尬、太俗套了——但又如何呢?尴尬和俗套又如何呢?在这奔跑里,我忽然觉得平日里在他人目光、受到拘束的自己是个白痴,我大可放声唱出来:
You're just a sad song with nothing to say
About a life long wait for a hospital stay
And if you think that I'm wrong,
This never meant nothing to you
但那团火焰啊,的确在舞蹈着。由于常年缺乏锻炼,我没跑几步就觉得呼吸困难,喉咙发干——妈的,描绘这些发窘的情状干什么,不管累成什么样子,我都像是发了疯似的,燃烧双腿的神经、血管与肌肉,你只要知道这个就够了。火娥被我高举着,灯座安固在头顶上。
那个日常里怯怯懦懦循规蹈矩的铃仙啊,终于获得力量,不再在意任何人的看法、感受,在肆意,甚至可以说是报复性地撒开了腿奔跑,人群那繁乱、黏稠的色彩被我冲破,我记得自己踩飞了、踩破了、踩烂了无数张野餐地毯、纯白色的、淡蓝色条纹格子的、粉色带着樱花图案的,花色床单直接拿来用的;野餐篮被我踢得老远、火腿和面包片被赶来的狗叼走、开了盖的大桶装汽水在草坪上喷射,映出浅浅一道彩虹;我记得自己毫不在意地撞倒了一堆人,小孩趴在地上大哭,老人直接坐倒在地上揉腰,还有那帮年轻人,她们伸出手想阻拦我,那种自以为是的神态是我最讨厌的,我就故意想拳击手一样举起双臂护在身前,然后卯足力气撞在她们身上——那感觉太开心了,他们在我身后大声呼喊,说我没公德心、说我赶着去死、赶着投胎,说我是傻逼、不长眼睛……谩骂声连成一片——但都被我落在后面,它们追不上用尽了力奔跑的我。
“哈哈哈哈,好爽啊,真爽啊!”我止不住地笑。
火娥也止不住地笑——大约是这种解脱、肆意犯罪的欢愉把她也感染了吧,那烛芯上的火焰。
我只花了五分钟跑到会馆(和那首歌的长度差不多,我这导演做得还是不错的),倚靠在粗糙的红色砖墙上喘气。
“呀,你还哭了。”
火娥的话让我惊了一下,我伸手去摸眼角——真的有泪水挂着。
“流的得汗吧。”说完我就把她吹灭了。
我从口袋里抽出纸巾,把眼泪擦干净,然后擦抹额头和脖颈,又用手机屏幕当镜子照了照脸,确保刚才的奔跑中没沾上果酱或是菜叶。我把手掌紧紧按在左胸口上,以此镇压心脏剧烈的跳动。我把双手按在双开玻璃门上,用力一推,让它们敞开,走进演奏会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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